父親與靜默的電視畫面
這幾年,腰部動過五次手術的父親,已經無法自由行動。看電視取代了上山運動成了他生活的重心。他的電視節目沒有聲音,他總是轉得很小很小聲,幾乎聽不到。為甚麼?他說,反正也聽不到了。
四年前我幫他訂購的助聽器,擱置在抽屜。他說,裝了,太吵。
1949 年的離散,讓他離開了河南老家,他的朋友不多,他覺得人情債最難還,流離的人生,不會有永遠的朋友。80多歲了,還堅持一個人拄著拐杖上醫院,不讓人陪。 已經80多歲了,不喜歡戴助聽器,也許是這樣,他就可以忽略很多雞飛狗跳的爭吵、那女人的叼唸,這些他都可以假裝聽不見,享享清福。
那 天,我們聊到戰後到台灣他隨隊四處駐營移動,他說那幾年,部隊裡很多人都鬧自殺,槍斃自己或是用腰帶上吊,常常白布一罩就是一個往生軀體。我問,那段日子 你是怎麼過的呢?他苦笑,「就這麼著,想那麼多也沒用,不當回事也就過去了。」多輕的一段話,卻負載著無數的無可奈何與沉重認受。
我 開始想他的守成獨立的性格、他那不輕易流露關懷的感情、他那喜歡熱鬧又不喜主動的人際關係,他那隱忍二十年的那個大陸的家的秘密、他一個人上山運動、一個 人拄著杖去醫院,他對影響他離散一生的歷史政局莫可奈何,種種因之命運積累的情緒,大概只能用距離化的方式隔離,那隔離下壓住了多少情緒阿。這個大概連母 親都很難懂。
他盯著那無聲的電視節目,延續那一以貫之的生命姿態,我媽在旁抱怨他只會看電視,而我則淚眼婆娑,悽然與無奈,卻也慶幸他發展出這種泰然的對應。不然,沉重,永無止歇。
不想面對,家的複雜與衝突
我很少跟人提到我家,因為長達十多年與弟弟那不論是成長競爭、意識形態分歧與家庭分工的衝突,以及這種衝突引起的家庭動力與爭辯,還有我那心深處對父母無法陪伴的歉疚,都讓我不禁淚汪汪。
我爸媽對我的期望,二十年來是一步步落空:從希望我當老師、做公務人員、結婚生子有個家庭、有個房子,有個正常的生涯等等,當然沒有一件遂了他們的心願。長期以來,跟父母關係就是在不斷要他們放棄這種主流思想的拉扯中前進,當說不清楚時,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抵制不語。
在 自己奔忙於置身各式組織複雜人的工作、穿梭處理各式人的情緒與關係之際,同時我仍舊會看到我與家的歧異,並掛念自己無法好好對待。這樣的情緒,有時會透 過,「沒辦法,誰叫他們生了這樣的女兒,也只好認了」來寬慰自己。有時則是,一丁點地,逐步回觀認識到自己家的現實結構與互動模式。越來越清楚的樣貌,並 不表示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行動,或者是有沒有力氣行動。家的事情我常常是擱置著,我很希望他們能夠自己找樂子,過他們的人生,父母大概也被我們(不是合 謀)磨練地不得不如此,雖然是老大不情願。
家外運動經驗,和解
我 的勞動始於小學,高三就跟媽媽去成衣廠打工,那段日子對我影響很深,通宵加班,人猶如機械般的勞動與疲累,我認清了我勞動家庭的質地。我與弟在意識形態上 長出了不同的認識。後來各自在外頭拼搏互有發展,我想至今弟弟對我感心的恐怕是,他失業時,幫他搜集到12個協會的求職證明;而我母親只能叼唸,我父親則 是帶著生氣地靜默。而這些,都跟我與基層勞動者的相處得來的體悟與我對家人的情感有關。
北縣勞工局的資歷,讓我得以幫助母 親對抗她的資方;在北市外勞中心的楊大華,讓我看見工人家庭類近的氣息與姿態;TIFA老公團體那些老公的樣子,讓我看見親密關係中的父親與愛 人;TIFA的一對對婚姻對偶讓我回看我那相差20歲的父母與類近的社會污名;菲僑與黑戶讓我看見家的離散與搏鬥生存的韌性;家事調解讓我看見家庭田野拼 鬥的現場,人們怎麼從中理解、撐不住與逃出。自己的置身群眾的磨練,才知道深厚的理解需要多長的生命磨合軌跡,有效改變的行動又是多麼的不易。
這些家外運動經驗,我置身其中,不只跟他們,也慢慢與我家人和解。
尤倩寫於2011~~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